與父親相關(guān)-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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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與父親相關(guān)

　　因為與土地的關(guān)系親密，父親在土地上勞作了大半生，打磨著屬于自己的日子，父親就像夏天地里的一塊土坷垃，被陽光觸摸，雨水浸泡，滄桑的臉上收藏了無盡光陰的故事……

　�、僦窨�

　　這是用細(xì)竹竿劃開編成的那種筐子，橢圓形，兩只一副，和兩根粗木棍一起被鐵絲牢牢箍住。那時候村上還沒有人自己栽蘋果樹，隊上唯一的果園被外姓人承包著。

　　父親就開始那輛二八式鳳凰牌自行車走南竄北地販賣蘋果。竹筐就派上用場了，和父親一起披星戴月，闖蕩四方�？鹱邮�滿了后，上面要加上一個稍微小的長方形的筐子。這個小筐子上經(jīng)常再放上一蛇皮袋蘋果。父親天不明就出發(fā)了，二三百斤的重量。父親把它運到省西安的邊家村康復(fù)路土門一帶花一兩天賣完。在一定意義上，我們的家就是父親用竹筐賣蘋果賣出來的。記得每次天擦黑，父親風(fēng)塵仆仆地從山后的涇河畔回到家。一趟來回一百多里路。又香又大的蘋果被嚴(yán)嚴(yán)實實地裝在筐子里。因為回來時候山路多，路上人少，必須裝好。我們兄妹就貓一樣老盯著筐子，一個個鳥雀兒一樣跑到跟前嗅個不停，從來不敢當(dāng)著父母的面打蘋果的主意。父親有時一聲干咳，我們就嚇得鳥散而去。妹妹最乖，從不擅自動筐子里的蘋果。而哥哥時常偷取幾個又大又紅的。許多我都看見，但我從沒在父親那里告過狀。因為后來，我也開始偶爾偷一兩只蘋果，悄悄放進(jìn)自己的書包。父親有時遇到好心人會送他一兜或好或壞的蘋果，回來分給我們吃。那時的蘋果事實上最好的最甜蜜的東西。由于家窮的緣故，那時，我饞得要命，村上能飛能跑的，地里能生能長的，我都敢吃，我都吃過。

　　可是，父親的蘋果筐子老吊著我的胃口，我的涎水時常流濕衣服。有時，父親會開綠燈，一人一個大紅蘋果。那一定是有賺頭和生意好的時候，或者我考試又拿回一個獎狀的時候。蘋果那時挺值錢，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，一斤兩塊左右。父親用它支撐起一個五口之家。

　　竹筐早已沒有了，在我上大學(xué)的最后一年，用土胡基箍建的窯洞塌了，父親當(dāng)年販蘋果用的竹筐也被埋在土里了。家里唯一剩下的一個竹筐也不是父親放蘋果的竹筐，在糧倉里放著碗碟家什。父親的竹筐，再也沒有人提起，不被人發(fā)現(xiàn)或者重視。

　　父親用雙腳丈量著村莊與村莊坎坷路途的距離，總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生活滿滿的筐子。許多年了，我依然記得父親起早貪黑上下山，來回跑省城的日子。

　　父親的命里，和土地始終是連在一起的，和那一只只筐子系在一起的。

　　②煙鍋

　　父親過了天命之年，好不容易逢著三十里外的趙鎮(zhèn)有集，踏著自己當(dāng)年賣蘋果的的黑火棍，到天黑就弄回來一件自己得意的玩意兒——一把煙鍋。

　　棕紅色的煙桿兒，煙鍋頭是黃銅做的�？筛赣H很費煙鍋嘴兒，動不動就弄壞了或者丟了，有幾次丟在自家的果園里，也有許多次根本不知所向，害的母親東西南北的找。

　　父親也許老了，沒有什么可以娛樂的，沒有什么興趣，能安慰他那顆滄桑的心，恐怕只有一支冒著裊裊青煙的煙鍋了。兒女們不爭氣，于是他在一鍋煙里尋思那么丁點安慰，點一些希望的光亮。母親時常幫他在果園里找煙鍋。

　　現(xiàn)在父親用的煙鍋我已經(jīng)無法弄清是第多少個了，反正能抽就行了，“吧嗒吧嗒”地吮吸著，在清晨的陽光下很響亮，在夜晚的黑暗中很自在。父親他時常把它放在那個很舊的木柜上，或者陽臺，或者窗沿，或者炕門，或者灶臺，或者樹杈，或者房前屋后的一個你不容易找到的角落。丟了很多次，也不由得常惹母親生氣。

　　原先父親的煙鍋嘴兒一直是比較次的玉石做的，三四塊錢。也不知什么時候，他竟倒騰成一個純銅的了，據(jù)說，有半年多了。

　　我時常不回老家，父親也不常在家。

　　父親時常幾個月抽那么一斤三五元的的旱煙絲兒。就這樣，父親不再是當(dāng)年走南闖北的父親了，煙鍋成為他唯一的知心的朋友。

　　父親的煙鍋亮著，鄉(xiāng)村的夢就活著。

　　父親的煙鍋亮著，回家的路就近了。

　�、凵狡�

　　父親背著一輪明月，在山坡上勾勒出一段段艱辛歲月的蒼茫輪廓。

　　父親一人沒事的時候就在山坡上行走，就穿過塵土飛揚(yáng)的鄉(xiāng)間小路，在他的果園里轉(zhuǎn)悠。父親看著山坡上開的正燦爛的花兒，從玉米一樣黃的牙里擠出月亮一樣的微笑。父親不說什么，蹲在地邊，用手撥弄著土塊，觸摸著墑情。時常也用剪刀修補(bǔ)著果樹的傷口，也修補(bǔ)著自己的心。太陽掛在山坡西頭的天空，父親就掛在天空東頭的山坡。從此，天和地，父親和山坡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，天地不語，父親沉默著。山坡上刮過一陣西北風(fēng)，把時間吹走，就只剩下父親的蒼蒼白發(fā)。

　　父親依舊在在夕陽中拖出長長的身影，切割山坡的晨昏，劃出歲月的明暗。

　　父親吆喝著年老疲憊的黃牛，在山坡上耕耘著自己的夢想和命運。后來，父親栽了果樹，在陽光明媚的三月就尋覓和盼望著幸福的果實。

　　父親把目光停留在晨光圍裹的樹枝上，那種靜謐的守望里，綻放為一朵朵粉兜兜的花。

　　是的，腳下的泥土那樣松軟，仿佛我童年時代父親寬廣的胸膛，父親的山坡正是我童年的樂園之一。父親的山坡是父親的戰(zhàn)場。父親的淚水灑下去就長出金燦燦的麥子，父親的?頭揮下去就開出甜蜜蜜的日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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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花海里有黑色的浪尖，那是父親的背影。仔細(xì)看時并不是父親，是父親果園里一棵老去的樹，只剩下了樹樁。

　　果園是父親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之后的戰(zhàn)場，父親的辛酸和榮耀全在它里面。父親內(nèi)心的夢想和風(fēng)景皆孕育于果園。

　　父親務(wù)了一輩子的農(nóng)，莊稼活早已習(xí)以為常了。

　　對于果園，他卻又著與眾不同的情感。

　　一年又一年的修剪、打藥、疏花、除草、打藥、摘果，袋裝庫存后就等著蘋果販子來收購了。一天又一天的等待開花、結(jié)果、長大、上色、成熟，一天又一天的辛酸和企盼。一年又一年價格滑落到一二毛錢一斤，物價飛漲，父親開始在半夜里“吧嗒吧嗒”不停地吸著旱煙嘆息，或者沉吟，他也時常念叨著再栽些黑澳李或者紅提葡萄……最終沒有栽上，父親就是半個病人了。深夜里，父親常常爬起來抽著煙，偶爾在院子里來回轉(zhuǎn)著，看著漫天碧星，思量著什么……肩周炎犯了，他無法入睡，兩個月沒有下一滴雨了，他無法入睡。再也不像十多年前那樣有著風(fēng)雷精神，半夜起來去看看果園，在村子里溜達(dá)幾圈，心里牽扯著自留地里的西瓜辣子，以及心愛的蘋果樹。

　　果園常常蓄滿淚水，淚水成河，果樹一天天少了，父親也老了許多。

　　這幾年父母親已經(jīng)在挖了樹的空地上種起莊稼和蔬菜。

　　我有時也去果園尋找我丟失的童年。我不明白為什么好好的果園子就這樣不斷萎縮一天天消失了。我的童年的一切就是這樣無聲的和我永別了。我試圖發(fā)現(xiàn)一些藏在果園里的秘密，或者童年的蛛絲馬跡，除了一桿高高在上的斜拉式高壓電桿，一切不復(fù)存在了。到底村東有沒有臥龍?zhí)�，有沒有水，有沒有傳說中的烏龍和蛇仙。尋找歸尋找，枉然歸枉然，童年就在那一棵棵爛掉的樹根的底部，在被挖掉燃燒后的火焰里。星光燃燒在黑夜里，月亮擦亮了思念。許多東西一旦失去就永遠(yuǎn)無法再找回。

　　果園把空曠的地方留下來讓我徘徊不已，一次又一次，我沉默了多年的眼眶開始由于濕潤而潸然淚下。我的心里也留下一片無法實在的虛空之處。

　　我想起果園，就想起果園里晨昏不分站著的父親，守望春天的父親，也想起被父親摟在懷里睡著的懵懂歲月。月亮打磨著父親的一頭銀霜。我把冰冷的手伸在父親的身上，伸進(jìn)果園深處的夢境。

　�、菽鞠�

　　長方形的三合板做成的木锨頭，楊木把兒。這是每年的五六月份麥子收割到場里后用來揚(yáng)場用的。

　　一粒粒麥子活蹦亂跳著從一身金縷衣里鉆出來，神氣的很，那是父親眼中最喜歡的熱鬧勁兒。麥黃色是父親最鐘愛的顏色。麥糠伴著秕谷、陳土、草籽一起飛揚(yáng)。它們北被風(fēng)卷遠(yuǎn)，和鄉(xiāng)村的裊裊炊煙一起私奔村莊之外。父親就找來已經(jīng)備好的篩子和簸箕，收拾起來。雙手箍住篩沿，向懷里努著，旋轉(zhuǎn)著，麥子和父親的歡樂一起跳動著，連同的父親的汗珠一起歌唱在快樂的時光里。而麥子很多，當(dāng)然要一次次用木锨反復(fù)的揚(yáng)起來，瀑布一樣把父親裹住，天衣無縫，但沒有一粒麥子打在父親身上。小時候，我常在這個當(dāng)兒跑去搗亂，麥子“噼里啪啦”就砸下來。父親一停手，我就哈哈大笑著跑遠(yuǎn)。隨后，“嘩”地一聲隨風(fēng)而起的麥子落在晚風(fēng)的余韻里。麥香飄的很遠(yuǎn)，很遠(yuǎn)……錐形的麥堆越來越高，父親的姿勢越來越模糊。

　　土地經(jīng)過一年的醞釀才長出這么扎勢喜人的麥子。這時，麥子活脫脫一個個小精靈一樣叩打著土地。

　　許多年了，我仍記得家里有一把古舊的木锨。

　　前幾年，由于大雪，常用來清理積雪把兒壞掉了一大截，沒法再揚(yáng)場了。去年一次回家我看到他被丟在廂房黑暗的甬道里。

　　可是，很明顯，我卻發(fā)現(xiàn)木锨上刻滿許多圖案，我無法解釋清這種神秘圖案的意義。也許，是植物學(xué)家關(guān)心的事情了。可那圖案和父親手掌的圖案多么相像��！一樣的脈絡(luò)分明，一樣的流水紋，我想那一定是父親和木锨在許多年前的秘密或者友情的見證。

　　一把木锨，時常把我?guī)У礁赣H的高大的身影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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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父親的日和夜，一頭是古老的農(nóng)業(yè)，一頭是現(xiàn)代的鋤頭。我并非在此要說什么人類的文明史。

　　讓父親迷戀一生的莊稼地，起初是父親生命的全部天地。在我很小的時候，我們村子一帶還可以種秋。每年谷子玉米都要在奔進(jìn)糧倉之前備受鋤頭的禮遇。它可以給莊稼們撓癢癢，松松骨頭什么的，幫它們除去周圍的雜草，讓它們自由，讓它們受活，長得更旺更喜人。我小時候眼睛不太好，總鋤掉還沒有長大的苗兒，然后父親就是一頓數(shù)落，然后我就牛一樣犟在那里半天不動彈了。這樣惹父親生過許多次氣，可父親是輕易不打罵我的。那時候父親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。

　　轉(zhuǎn)眼二十年左右過去了。

　　那時，家里剛栽了蘋果樹，每當(dāng)落一場雨不等天放晴一天后。母親就動員全家五口人去鋤草。那時我已經(jīng)讀初中，家里經(jīng)濟(jì)勉強(qiáng)維持。父親似乎不再疼我了，我也從此一個人試圖著獨立，在家里的北廂房子獨自睡了。父親于是就開始疼起蘋果樹來。逢人就說果樹怎么修剪怎么務(wù)勞，鋤頭怎好使喚……

　　父親已年過不惑，時常勞心家里的一堆事情。聽母親說，我在外讀書時，父親病了好多次，因為樹而幾欲發(fā)瘋。父親用過的鋤頭扔在后院里，和一起生了銹的朋友?頭锨們孤單地掛在小土屋的檐前，母親時常一人去地里鋤草了。父親不是詩人，卻把果園做了心靈的圣殿，我依稀記得小時候，父親常在果樹邊給我讀一些我并聽不懂的文字。這自古埋皇上的厚土讓父親——一個修理地球的苦行僧，咋不能安然度過一生呢？我常常仰天長呼：為什么？上天？為什么？父親？你的苦難與這土地息息相關(guān)。

　　父親的鋤頭掛在月亮里，那是一彎新月，我想打開心扉，讓那新月的玉輝洗滌我的心。

　　無人知道，父親和那閱讀過人世滄桑的月亮一樣，不再是一個詩人，當(dāng)我寫詩發(fā)表的時候，我看到父親臉上浮出平日少見的笑容，象那新月，象極那把古舊的鋤頭上久違的光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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